(美国纽约插画师KatherineLam微博
鹿妖视界)古城内外一我在南方的这堵巨大城墙面前停下来。连日来我周游了古城的景点,它们都是沿着城墙外围而建的。白天坐车在这些景点之间穿梭,能看见车窗上起伏的墙影变化。每当经过城墙拐角,数倍于习惯的光线就从车身前后跳跃而出,城墙在光影夹缝间仿佛回到了猛兽、侠客横行其上的年代,这让它如今的轮廓显得单薄起来。与这种萧然相比,城外做生意的的本地人就像借走它的时间而不还的无赖——在只需和外来人打交道的生活中,他们用继承自祖先的私密时间消受一切,比如将旧枕头丢进河边的防洪沙袋里,挡着明天来的河水。作为旅客,只要随意打开某处隐匿的闸门,无法估量的时间就涌出、堆积,于是我游历古城时总有走在刚洒过水、滑腻腻的花园里的感觉。刚来的第二天早上天还没大白,我在早餐摊云集的城门外找一处坐下,当地人还在往空地上搬饭桌、推车。环顾四周,一下就能看出哪些是旅客,他们像刚进驻的外国*队一样焦躁地互相低语,眼睛迷蒙干燥。白气自摊上升起,墙影蒸熟,古城巨大的呼吸即将驱散我们,它本身却迟迟未醒,在游客们吸米粉声音的汇集地四周,早餐摊楼上的小窗只是黑幽幽。谁在旅游的时候有幸见过当地人吃早餐吗?他们总是在你想要注意他们、寻找彼此的共性时消失,到了你好奇彼此的差异性(或者你不得不显出差异性了)的时候才突然开始存在。旅客就投身于这种奇特关系里,让原来生活在其中的关系变成了游戏。今天是第四天,晚上的火车票已经订好。旅行的最后一天总是要模仿古老的篝火献祭仪式,也就是围绕某个对象抖开一条关于记忆与象征的环状拉链。古城的夏天清早已经很热,我站在树荫下,招手截下一台从树荫中驶来的绿色出租车。“师傅,麻烦绕着城外面兜一圈吧。”我往后排的凉爽深处坐了坐,伸手去拿插在副驾驶后座的旅游宣传单,上面有关于古城的一些介绍,如建城年代,重要人物之类。(“……某省南部的文化重镇,曾经作为……”)“今天城门没开?”“对啊,我今晚就走了,想看一圈留个纪念。”司机在副驾驶后面摸索着。“我正看着呢。”我说。“赶不上也没关系,带一张回去当作宣传也好嘛。”(“……如今在沿城墙外修建的复制建筑里,依然……”)他翻着身上的挎包一边说着:“诶……我才想起来,你手上的那张已经旧了,”我抬起头,接过他递过来的新宣传单,内容和分量都明显厚实不少。“看这个新印发的就行了,添了好些内容呢。”等红灯时他半转过身来,压低身子并尽力向我伸展粗短的手臂,有些急忙:“把那张旧的递我吧。”我把那张简陋的旧单张往他手上递,随意地看它最后一眼。(“依然能听见古城以岁月吟唱出的历史之歌……”)(“歌欠人丿……”)(模糊。)(——在以上预留的空间内,一滩墨水从宣传单上,同时也在你看着的屏幕或者别的东西上漫出。上面反映出你的样子,隐约还有城墙的投影。你想起昨晚的事。)二在这个城市里的夜晚你没法控制自己持续行走的脚步。景象是按一种节奏后退的,或者是按一种节奏一节节地呈现的,你的双腿难以被感知。节奏:其实人们都只需要一种特定的节奏就能存活,方向之类的都是表面的东西。身体各部分按着节奏位移,它们没有在两个拍子之间四崩五裂,是因为你的意志的天真独裁。只要节奏的链条不灭就没有停止的理由,如同蜘蛛在清晨寻找结在自己网上的露水。你完全地处在节奏里,直到安静入睡前才发现它的存在。而且必须想象一种遥远而巨大的节奏,像来自无数钟表絮絮地谈论着的同一个时间之谷,在被抛出那里之前人们都被上好发条。幼年第一颗牙齿松动,你夜间磨牙时发出指针转动的吱吱声。为什么你的个体性敌不过它的巨大?因为母亲——慈悲的钟表匠,必然比制作的钟表先诞生,你是她的作品——会用眼泪回应你小小的休止;而你的节奏的最佳参照物——恋人,只能让你这一自足的机器失去从容。恋人让运动的时间变成存在物林立的空间,让你在其中的行走充满敲敲打打,变得高低起伏、无尽往复。今晚你就在古城之外、景点外围的现代城市中行走着,构建你的哲学。古城是城市中心处黑暗的宁静地带。这座古城是不对外开放的——身处众多景点的包围之中,它还有什么不成为景点的理由呢?城墙后的空间是什么呢?“空间”这个词在密实的建筑群里到底有多诱人?要是站在巨大且未知的古城面前,你觉得应该有一位恋人陪在身边。不,这不是一种流俗的想法。真正的凝视依靠孤独,这不会假;而且谁最终都会在凝视里慢慢构建出自己的哲学来。但正如你读小说,小说中的爱始终是别人的爱,它没法真正教你如何去爱,只能向你扔来被它关上了的种种可能,你读过的小说越多,继续从它得到的新鲜的爱就越少。类似地,这种孤独的哲思只能慢慢告诉你什么是你所不能思考的,是你可以当它不存在的,哪些尝试是徒劳的,而且不回答任何问题。但是小说对你而言的失败并不能阻止你继续读小说,哲学失败后的焦虑就不一样了。就像现在,当一座古城这样的巨大之物化装成焦虑,出现在你面前时,某种节奏的悸动期待你邀请一位合奏者、现实的陪伴,那种令小说哑口无言的爱,进入你并成为你的一部分。理想的恋人应该有让孤独和哲学暂时失效的能力。不过你这么想了却未必一定这么去做。你大可以拒绝恋人必然带来的烦扰,一个人继续经营你的哲学(或者只是你不愿摆脱它的托辞罢了),并给它命名,称它为小说,作品等等。现在你在城市的某处安定下来,稍稍集中一些注意力,看着远方古城的黑影试图写下点什么,不过很快又作罢,因为只要保持孤独、保持凝视,文字就会自动在脑子里跳出来而不用刻意生产,写小说和读小说都是如此(紧挨在恋人的身边你还能读小说或写小说吗?)。这种时候,旁人对你的打量完全像是发生在影院银幕上一样。总之你可以写或不写,不过一旦知道古城,你就无法停止阅读和喋喋不休,就算闭上眼睛也照样进行无误——“我只是一个读者”这么轻松的事并不存在。最终你还是决定写一写关于这座古城的故事。写吧写吧,让你自己去充当节奏。三才放下碗筷,四周楼上的小窗就齐齐亮了灯。我抓上背包站起来,嘴唇上的那粒酸豆角还没嚼就顺着我的动作滑进唇齿间(事情发生得太快了,还来不及感到滑稽)。一声干响,城门拖动着发出深沉的呼声,像一段新的时间要从门缝处挤进来一样。一些住在楼上的年轻男女下来了,孩子们揉着眼,肤色黝黑的老人在窗边张望,女人背上的婴儿微微张着嘴,那些男人为了表现出司空见惯的样子,随手摸了几下餐车的把手做掩饰。“开了开了!”我身边的一对上了点年纪的夫妇挽着手往城门走,和其他旅客一起——妻子放开手好让丈夫在背包里摸出相机,我大步跟上前去,将他们甩到后面。门开得很慢,经过一番肩膀碰撞和脚下的踱步,我们这帮幸运的旅客终于在门前占好了位置。忘记带相机的我只好故意四处张望,躲着耳边垂下的一条条黑色相机带。我发现刚才那对夫妇居然就在我身后。为了避免尴尬,我先发问:“两位也是为了等开门特地来的吗?”妻子笑着说:“是啊。”丈夫的眼睛没有离开镜头而只是向着我挑了挑眉,“我们这是第三次来了,总算赶上了!”她说着拍拍丈夫的肩膀。他们没能记起我的样子让我松了口气。“峨眉山金顶的佛光——我们也是去了两次才拍到呢。”妻子压低了点声音不无炫耀地说。“真是巧了!我也去过一次,还没……”城门发出的声响一下加大了,我不自觉地和别人的镜头一起把头扭到前面去。在城墙和木门的连接处,逸出的灰尘扰乱了水汽的升腾,带着土腥气来到我们面前。清早的悠闲神气戛然退去,对于旅客来说,现在轮到这座古城而不是天气主导这一天了。人群有些推搡着往前去,穿越门洞,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那里的工作人员用喇叭维持着秩序,大概是回音让我一路抬头望着门洞黑褐色的上壁。进门以后,那对第三次来的夫妇早就自己走远了,只剩下和我一样第一次来的寥寥几个,在告示牌前看地图。我拿了份小的边走边看。其实古城里根本没有景点,余下的古建筑已经残破得难以修复,而且多数都被零散的新建筑遮盖住了。古城内部远比在外面看上去要大得多,好比在故宫北墙护城河的一角能望见对面另一角——恰好被视野里几十厘米宽的河围了起来——进去以后,里面的建筑就完全不能做参照了。云和城墙离得这样近,简直就是走在上面。刚才还熙熙攘攘的人群进门后左右分成两拨,接着可能会分成四拨,八拨……我站在告示牌前,已经听不见什么声音。声音像是被城内的古老建筑吸收掉了一般。渐渐往前走,能在一些卖首饰和小商品的店里看见略有些印象的旅客,他们倒是比刚才安静得多。光线重重反射,城里灰白的街道和墙因而发亮,像是用挡板临时搭起来的,中间小块的连接处几乎被隐没。不过到不算特别有名的古城旅游就有这样的好处:并不是每一条路,不论大小,都给修葺一新,有时匆匆走过而容易忽略的两个高房檐之间,就藏有狭长的小巷,经常会被当地人当作私人地带(当然只是一厢情愿),比如小孩上学出门会独自穿过,或者连接着后厨和街上的店面。我抱着一些仪式感走入这样的一条上坡路,路边小店里的本地水果摆开在遮阴底下,模样秀气。在店里往外看,面朝前方的白色矮墙,这些昏暗中的水果像是停在自己木桌模样的鱼缸边缘,我在它们身后一同静止。我看见墙上有贮存着另一种阳光的肌理,光打着转沿这些线条淌下,途经的每块墙砖的边框随之化解。墙顶上的那束青瓦片将要滑落,像拉扯一块毛巾那样拧着这面墙,点点水滴状的光亮在上面渗出。某条瀑布凝固在墙后,地上反光的水又供它在上面行走,瀑布的影子搭在墙身。飞鸟整排悬停于瀑布上空。蓝色天幕将高而窄的柱形塔从别的大陆推来,立在这些事物旁边。这是我离开水果店以后,想起的她的样子时总能看见的。在店里我一直坐在水果后的椅子上,看不见矮墙外的任何地方。四闲逛了整个白天,傍晚时分我又折回这里,随手拿起几个橘子:“……你肯定知道,我这个年纪的人不干这一行的话,是不会挑水果的。”她取下墙上红色塑料袋装进橘子的动作,指示着早已经熟习于此的、比现在更年轻的四肢。“哦……上午买回去的葡萄,我朋友说很好吃,没有籽。”“你朋友呢?没和你一块过来?”她往门外的巷子里扫了一眼。“他刚才自己先回去了。”早上我和她说了什么呢?我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怎样到了店里的,像是走进某段情节一样。“接下来是怎样来着?早上说的……”我愣了愣。她从我坐过的那把椅子上拿起挎包,放下铁闸门,“你说你那个朋友大半夜偷偷溜出家门后,给你打电话……”“他跟我说:‘在父母身边是写不出小说的,只能写写幼稚的日记,总之就是进不到自己的时间里面。’接下来他又找了一堆理由,就拉上我一起来了这里。他还说‘写小说是检验自己有没有长大成人的重要标准。’我猜他现在就回民宿写他的小说去了。”其实我的这位朋友并不存在,他的想法都是我早上随口编出来的,为了给继续留在店里找一个消遣的理由。但是说到这里,我才发现这个消遣对象就此失效了。“那你是怎么看他说的话的?”我对自己编出来的人物有什么看法?我可没想过这个问题。这个不存在的人在她的心目中,恐怕已经盖过我在此地的存在了。我随意扔给他的结局让我既懊悔又有些恼火。她其实在问:“你怎么看你自己编的这个人?”,或者,“你怎么看你编的这个人说的话?这难道不是来自你自己吗?”为什么一个不存在的人给我带来了这种危险?我的焦虑当然要比他更重要,更真实,我没有必要为了他……但现在似乎不是这样。因为他只会说话而不存在,或者只是以一些句子的方式存在,所以和永远不可能做到这些的我相比,他占据着永恒的优势地位。认识他,谈论他不过是弄出几个字而已,不会产生任何代价、花费心力,而认识我、谈论我却会。所以他居然是我能送给她的最好的礼物?我简直生气到极点了。冷静一点,我对自己说。现在必须心平气和地跟他相处。“其实我多少是有些赞同他的,因为写小说的过程和自己一个人旅游也没什么区别,而且只有一个人才能用最好的方式,来跟路上的人和事打交道,就是直接发生联系。总地来说,写小说就是鼓励一个人在书桌上出发周游世界。”“我觉得这是自欺欺人。他既然来了,为什么放着眼前的景色不看,非要把自己关起来呢?等他写完重新走到街上的时候,肯定会觉得自己从没有来过这里,他刚才写的小说已经把最新的自己给否定掉了。他无论到哪里旅游,去的都是同一个地方,或者根本就没有出过门。你这个比喻肯定不对,他的说法也是。”我悄悄吸了一口凉气,“那你说呢?”(我的朋友,你怎么就不会自己开口说话?你回民宿写小说是我的不对……)“去旅游当然不能算作要写小说的理由了!反正要写小说,就不要找任何理由,其实这挺难做到的。旅游就是旅游,写小说是写小说,不能强加比喻,根本就没法通过这种比喻告诉别人怎么写小说、为什么写小说,想写的人自己就会写。这种问题,去问他们也问不出来。他们要是能回答这些问题的时候,就肯定没有在着手写一篇小说。”我的朋友(或者是我)的虚伪面目就这么被揭穿了。但是被揭穿了又怎样呢?“所以写小说只是为了……”“有人读小说。”她说的正是我的回答。小说根本就不存在结果,只有过程,就像我和她现在漫步在古城里面这件事,我们只是按照某种节奏继续走着。古城里的时间是完美的,完美得几乎能省略自身的存在,这样它才能容纳任何东西,同时好像什么也没有容纳。也许古城的实质只是城墙,除了墙以外古城什么也没有。甚至大胆地说,世界上的有些地方一定会竖起一面墙,城墙有非存在不可的理由。而我和她一同身处古城里,完全是古城本身的原因,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当晚我们一路挽着手走向城门,她住在城外,是本地人。穿过复制建筑群,最先出现在巷尾的是几层高的民房,然后是挂着霓虹招牌的便利店,然后是开了一路烧烤摊的小街,最后城市的道路才大方无遗地显现出来。为了远离古城的地界,人们把自己的生活藏得很深,其中这种微妙的隔离感如果不亲自走过的话,是完全无法体会的。有隔离的地方才能出现节奏,然后才有生活。我和她之间的恋人关系处在这种隔离感中,更让我们觉得彼此熠熠生辉。“听你说了这么多,你自己写小说吗?”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问她。她以前写过,后来不写了,现在她感觉自己的生活本来就是那么真实。至于我——我后来才开始写小说。五第三天早上,我在城门处的工作人员里发现了她。现在我一看见她就会不自觉地笑起来,但她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看着我不在的地方。我匆匆上前想要握住她的手,而从来没有考虑过要跟她说什么,在她面前这一定是多余的。我只是等着自己在她面前无数次被唤醒的时刻。“你回去吧,今天晚些时候古城就要关门了。”她的眼里充满不安,和我握着的的手往回缩了一个指节。“到时我也必须回去。”“为什么?”她没回答。“那我之后能来见你吗?”“不可能。古城关门了,这件事就不可能。”“为什么?古城关门了,那跟你有什么关系?跟我不能见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回去吧,你是知道原因的。”接着我再也问不出话来。我握紧她的手,她却好像能让她的手不属于自己。那我想要紧握的自己的双手还有什么必要呢?我为了握住她的手而站在这里,又有什么必要呢?(嗯。是没什么必要。)我的朋友这么附和着。我大力推开民宿房间的门,那位被我虚构出来的朋友就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他一看到我,就把自己正在写的小说叠起来,放进上衣口袋里。他说话并不通过声音,而是直接在我脑子里用和我完全一样的笔迹呈现文字,就像塞进一张又一张的纸条。“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再也见不到她了。)“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发火大吼,本想要用力抓住他,但是很快觉得这应该不可能。于是我躺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和他说话。(我在这里和她离开你其实是同一件事,只是你给自己弄出两个说法而已!你理解一下我的话试试。)我迷惑不解,又生气到了极点,居然听见自己在虚构出的人物面前笑了起来,他还是由我虚构出来的。我明显感觉睡床把我吞得更深了些。(她是你的恋人,没错吧?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会出现呢?如果古城没有开门,你根本不可能认识她,而是很有可能坐在我这个位置,想着怎样写出一篇小说。那时你把我虚构出来,只是为了站在她面前,别的什么也没想。但是你把自己没发现的那个认识她的代价落在这里了,正好落在我身上。)我翻了个身把脸藏进被子里。“然后呢?”(所以她消失了我就同时出现,我出现时她就必须消失,这里不存在先后和因果关系。恋人和你虚构出来的人本来是一体的,但又不能把一个的属性迁移到另一个上面。当你把它说成两个词的时候,还原这个东西就不可能了。)“所以你想用自己代替她?别恶心了……”(你怎么还不明白呢?根本就没有什么代替!我——或者说我和她吧——不是一方存在导致另一方不存在,那只是你这么想而已。刚好相反,我们是同时存在、同时消失的。“虚构人物”和“恋人”这两个属性,都只是我们本来样子的属性的一部分而已。你可以往后面加上无数个词,都不会产生任何实际影响,因为你觉得我们只能呈现为一个人。)我说不出一句话。(其实真相是更残酷的。我的意思是,你往往在想着恋人的时候,不经意地虚构出一个人物,而在虚构人物的时候,心里却想着一个恋人,总是无法摆脱这种局面。你的目光聚焦在书桌上,就不得不想着古城里,你来到古城里的时候又想象自己回到书桌。不仅如此,你还从“只能这样”变成了“需要这样”。如果书桌上有一篇小说,那它就会像一条薄薄的胶带,连着……)“为什么?为什么一定是这样?为什么你说的这些东西,我明明早就知道是对的?”我没法再读下去,几乎要流出眼泪了。(那可能要问问古城了。古城为什么在这里,你为什么来古城旅游,城门为什么开又为什么关上……只有它知道答案。)好吧。我心甘情愿接受他的话,受他的控制,这是我经过理性分析后得出的唯一做法。下午我睡了一个长觉,晚上我和他一起到外面散步。和跟她在一起时的滔滔不绝不同,我在他身边的时候不敢说哪怕一个字——但是按照他的说法,我的两种大相径庭的表现实际上向着同一个人。我虚构的朋友,现在我和他注定要挨得这么近。“让你写小说是我的错,随随便便地以为自己把握了你的生杀大权是我的错,虚构是我的错。”一路上我在内心深处对这位被我虚构出来的朋友,非常、非常真诚地悔过,我把与恋人分开当作赎罪。路上的行人大概会看见我一个人低着头慢慢走过每一个街角,偶尔喃喃自语。我们走到了城墙下。我背靠墙坐下,因为后脑勺被墙顶着发疼而稍微转过身,环抱双臂,腰部离开地面成一个三角形,像一根斜放在城墙和大地间的火柴。对面是发亮的城市,来自那里的火光要点燃我,而我身后的这堵墙会毫发无伤。“如果我不虚构呢?”我问那个被我虚构出来的朋友。(任何时候都不可能不虚构。)是的,不可能不虚构。所以不管我做什么,虚构人物都必然存在,那么恋人也必然存在。我站起来往城外的方向走去,这样我就看不见虚构出来的朋友。我相信我的恋人,就算正是她让我深陷虚构当中。如果恋人就在她的家里,我只有离开古城,乃至必须结束这段旅途并走上另一段,才有可能见到她。如果不在,如果恋人的所在地不能通过追逐而到达,那她可能坐在我明天那趟火车的每一节车厢里,站在火车站的每一格地砖上。不管怎样,可以肯定的是,她可能在的任何地方对我而言都像曾经到过——这和刚写完小说走出门去的状况不是正好相反吗?虚构人物和恋人当然是同一个人,但是在两个相反的地方。而现在,我已经知道其中一方了。背对着巨大的古城,我不能想象没有一个别人站在我面前。之后为了虚构,也就是为了能确认她的存在,我开始写小说。至于“有人读小说”这个理由,我现在才明白,是对于尚且不需要亲自虚构的真实者们而言的。他们要么是古城本地人,要么是从没到过古城的人。六城门紧闭,古城还是那个样子,拒绝让人看出什么。绕着它转了一圈后,我打另一辆车离开古城。今天来的旅客很多,城门外的早餐摊位附近堵得水泄不通,我下车时跟很多人擦肩而过。下午我去了她家,晚上我坐火车离开。七“你看完了吗?写得怎样?”司机问你。你好不容易刚上车,随口说了个有名的景点,司机就给你看新宣传册上专栏印出的上面这篇小说。“这小说我还没看过呢。这年头,还有人把小说印到旅游宣传册上,真是……”他往椅背上靠着,双手交叉枕在脑后。你往后一瞥,城门和一同来的其他旅客已经被远远抛后,刚才吃的米粉里的酸豆角味还留在嘴里。“这股味道还可能让我的阅读先入为主呢。”你想。于是你支吾地应答着一边想用手机查查作者,在当前的页面往上划到尽头,就找到了……他从小一直生活在古城里,没出来过,是地地道道的古城人。怎么可能呢?但你记起那些读过、想过,但未必需要亲自写下的东西,又好像能明白了。再说了,无论小说怎样你都有后招:这篇夹在宣传册里的蝉蜕似的东西,随时都能被揉碎然后飞出车窗,而你坐的车依然行驶在古城外。小说已经读过,你可以接着它或者昨晚,继续想象古城里面。而你的想象里一定会出现一位虚构人物,或者说你的恋人,这有很多原因,其中最重要的是:古城里不可能真的什么也没有。
(寺山修司《抛掉书本上街去》)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