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后,我在民间文学里读到:“娘是路边草,还是老婆好。”
了小朱丨饥饿少年的四季
在电影《甲方乙方》中男女主角共同咬的是一颗硕大的苹果,而在陕北府谷县,婚礼上新人被调笑的时候是一颗海红果。海红果这种东西可能很多人没有见过,大约只有在府谷县、鄂尔多斯、晋北也就是蒙、陕、晋三省交界的地方可以看到这种植物以及用海红果制成的饮料。小时候老家的婚礼基本都是在冬春季节办的,因为这个时候最闲,没有农忙。海红果要保存到冬天,就必须密封保存,里面洒上白酒,和醉枣的原理一样,这个“醉”的过程是有讲究的,一般会把比较好的果子拿来醉,因此如果醉不好到了数九天的时候打开一看已经是一罐子变质的果子就十分可惜。而一整个冬天我们的零食就是炒豆子,炒花生,炒瓜子,醉枣,醉海棠,醉海红果,父亲*钱*了三十多年,关于冬天深刻的记忆就是他深夜回来的时候会买一些村里拿到*场卖的醉海棠,醉海红果,我和姐姐经常半夜里起来吃着冰凉的海棠,我们小心翼翼地剥掉海棠外面因为融化而比较容易剥掉的薄薄的皮,一股沁人心脾的凉爽,然后再沉沉地睡去。
海红果树在村里其实不是特别多,曾祖母院子的背面是一个缓坡,缓坡上面有一棵巨大的海红果树,这是我目前见过的最大的海红果树,它在几年前就枯萎了。这种果树不会在主干长得很高的时候分叉,它在主干上很低的地方就分叉,对于小孩来说爬这样的树很容易,记忆中这棵树十分大,它向四面伸展开很远,到我们这一代的时候,曾祖母的曾孙中小男孩已经接近二十个,经常的情况是各自占领树一边,一般情况下,向阳一边枝头上的果子最先成熟也最好吃,那些被遮挡的果子甚至在最后的时候依然是青绿色。那时候的我们总是很饥饿,不停地去偷食这些海红果,在果子刚刚泛出红脸的时候就去吃,为此曾祖母经常出来看看是谁在偷摘果子,更多情况我们吃饱了还要把短袖系在裤子里面,再把果子塞到里面,带回去给家里人吃,因为成年人是不好意思去摘这些果子,怕被曾祖母骂,小孩子反而被认为偷食捣蛋是天性,骂就骂了,继续去摘。有时候塞到肚皮和衣服间缝隙太多,短裤的松紧带正好不是那么紧,就会一下子把短袖拽开,海红果边走边撒,一路撒了开来。
*土高原上温差比较大,冬天的时候很冷,夏天的时候太阳很大,夏天我们不能赤脚走,因为太阳会把沙土晒得特别烫,我们都要穿凉鞋度过整个夏天,大多数小孩都是穿着廉价的凉鞋,都是拿如今看来比较劣质的塑料制成的,如果带子断了就烧红一个铁铲将断裂处熔化再趁热将其粘在一起,那时候的记忆经常停留在味觉上,就是塑料被烫后的味道。因为劣质,我们的脚经常被割得伤口斑斑,但是每个小孩还是很高兴地穿一双新的凉鞋,谁也不知道这双鞋会不会割脚,也许在上学的路上脚已经开始痛得走不动路了,还要走回家,简直痛苦无比。因此如果买到一双不割脚的鞋子真是万幸,不像现在买鞋还要试来试去,小时候父母去街上按照尺码买一双鞋子已经算不错了,也许一个夏天就是靠这双鞋度过的,而且街上鞋子的种类比较少,如果有人试穿了这双鞋不割脚,可能大家都去买这种鞋,哪会考虑到“撞鞋”什么的。
在夏天最先成熟的其实是杏子,杏树比较容易生长,也许一个杏核掉下去明年就是一棵小的杏苗,我们经常把杏苗移栽到自己家门口的一块土地上,对于杏来说,它比较常见,重要的是基因,也就是杏子好不好吃,这个要等它长大了才知道,因此经常的情况是有些杏树的杏子自己熟落了还没有人去吃,最后主人就去把杏捡回来剥开卖掉杏核或者把杏核敲开卖杏仁。对于一个不大的村子来说,哪棵杏树上的杏好吃大家早就知道了,所以大家都去那棵树上摘,但是每个人都穿着容易破掉的凉鞋,还要在这个山坡上去,那个山坡下来,为此,如果身手不灵活,山里穿梭不注意的话,就会在一次摘杏中弄坏一双鞋子,还要躲避杏树主人的排查,大多数时候作案都是在中午进行的,因为中午日头太大了,没有人出去干活,而且上午干了一上午活,也都累了,基本上大人都是吃完饭就午休了。我经常是在父母午睡之后偷着出去的,为此偶尔会流鼻血,后来父亲就专门在门前的两亩长方形田里种上两排各式各样的果树,因为树吸收营养的能力比较强,因为这块地的庄稼基本长不好,大多数是苹果树,也有梨树,海红果,杏树,还有极为少见的葡萄树,因为葡萄树打理起来比较麻烦,又要支架,又要在冬天的时候埋在地下,不然就冻死了,但是秋天葡萄熟了的时候我总是一次只摘一串,并和姐姐约好一起去摘。
那时候,葡萄是绝对的上等品,全村有葡萄树的人家不过二三,父亲弄来的两棵葡萄树还不是同一个种类,一个早熟,一个晚熟,因此吃完一棵树上的葡萄后还有惊喜,我记得很清楚一种是熟了后变成紫色,一种熟了后还是绿色,因此要经常偷偷的去摘一个咬咬是甜是酸,没有成熟的葡萄我以为十分之酸,绝对超过了青杏,父亲经常畅想在院子里有长长的葡萄藤伸到屋顶上面,并且在院子里弄个地窖,冬天的时候把树埋在下面,这些一个个像我日后在电影里看到的画面,那时候我们看的电影仅限于武侠片,并且觉得女主角个个都天仙一般。秋天里的葡萄只能成为我们的点缀,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在枣子中度过的,枣树和海红果树不同,它不是向四面伸展开的,而是主干长得很粗一直向上,旁支不是很宽广,但枣子就结在这些旁支上,枣子不论熟不熟只要把树摇一把,枣子就噼里啪啦的落下来,人们得摇一把就抱头鼠窜,也有那些比较年幼的枣树,可以伸手去摘,但是枣树上面到处是刺,一不小心就被刺到,枣树在众多树里寿命最长,所以父亲就在院子外面中了半圈枣树,现在已经长得很大了,每年都要回去收一回。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所以各种新鲜的吃的,在刚收回来的时候最好吃,土豆,红薯,九几年的时候家里有次刨出的土豆足足有二斤重,不是转基因,就是靠着自然生长,每次母亲在前面刨,我在后面捡,刨出的每一个大土豆都是惊喜,我把它们都收集起来,但是并不是越大的就越好吃,烧土豆是在秋天最好吃的了,烧土豆就腌酸菜,秋忙假期我和父亲都只有十五天,虽然我干不了什么主要的活,但捡土豆不是什么有技术含量的活,十五天里我基本要捡五到七天土豆,秋天天气已经不热了,中午就不回去,全家都是烧土豆,拿一点酸菜,拿一点热水,父亲在要烧土豆的时候就去悬崖边上砍酸枣,一般都会砍被人摘掉的没有酸枣的酸枣支,酸枣和枣树比较类似,枝干极为结实,木质很好,而且也是到处都有刺,摘酸枣就特别要小心,一个是在悬崖边上,一个是有刺。烧土豆的时候一定要选那种规则的,色泽比较均匀的,圆一点的比较好,不能选那种因为离地面比较近而被吹成青色的土豆,即使到现在,烧土豆依然是母亲爱吃的一种食物,不过不是在野外,而是在自家的炉子里。
为了给冬天留下更多的可以吃的花样,就必须要把东西保存好,有的人家保存好是要给儿子娶媳妇或者嫁女儿的时候用,如果自家没有,还要去别人家借。由于家族人口众多,哥哥姐姐和弟弟妹妹相差年纪比较大,各个年龄段都有,加上亲戚,冬天总是隔三差五的就有酒席要去,但是那时候的整个四季我仿佛都在饥饿之中。更多的乐趣在四处吃喝之外就是看人家的新媳妇,看人家出嫁的女儿多漂亮了,我记得我最年长的哥哥结婚的时候我不过六七岁,那时候还要经常跟在母亲后面去要糖吃,也就是那一年,我记忆中第一次看见闹洞房是啥样的。表哥在那里逗哥哥和嫂子,要求嫂子说一句:野雀儿野雀儿尾巴长,找了女婿不想娘,二十年前说这样的话大家觉得很不好开口,嫂子羞红了脸死活不说,不说的话就要受到惩罚,不然敬酒就不能过,惩罚就是表哥拿一根绳子拴一个海红果吊在上面,由哥哥嫂子一起去咬,必须要一起咬住才算,表哥在他们一起咬的时候会把绳子收起,一切就像电影里的一样,只是这样“繁琐”的仪式越来越少了。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阅读民间文学的时候读到如下内容:
喜鹊尾巴长
喜鹊尾巴长,
娶了媳妇儿不要娘。
妈妈要吃窝儿薄脆,
没有闲钱补笊篱。
媳妇儿要吃梨,
备上驴,去赶集。
买了梨,打了皮,
媳妇儿媳妇儿你吃梨。
(意)威大列采编《北京的歌谣》
麻雀子尾巴长
麻雀子尾巴长,
讨了老婆不要娘。
娘是路边草,
还是老婆好。
北京大学罗家伦搜集,原无题。此章通行于江西南昌。
《北京大学日刊》号,年版
看来在一个世纪以前这些内容就存在,而且通行于中国的南方和北方,甚至在我们那个偏远的小山村都有几乎一模一样的歌谣,只是南北差异稍微有些,因为在府谷,野雀儿就是喜鹊,是同一种鸟。
本文系了小朱随笔《饥饿少年的四季》,请勿转载。回复“目录”可查阅过往文章。欲加入“黑蓝写作小组”